第816章 井底之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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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底的一場秋雨,徹底帶走了夏日的尾暑,幾乎是在一夜之間,院落中捲起的短促的風,都變得冷硬起來。

轉眼間,竟已過了這麼久。

雲雀山上的一方小院一瞬間捲風裹葉,顯得格外蕭瑟,剛剛晨起的白錦在紅木琉璃雕雲紋梳妝檯前,仔細擺弄著麵前各色流光溢彩的步搖金釵。

此刻的白錦,用了整整半年才接受了自己借屍還魂的事實。她這半年韜光養晦,也逐漸適應了這具她人的身軀。

雲雀山上同她相伴的老樹也被那場大火燒壞了仙根,如今一縷原神被她養在院中,冒了新芽。白錦從前身為回嬌嬌時的衣服太過嬌小,對比身姿豐盈的白錦簡直是小巫見大巫。於是她動手改了改那件紫色衣裙,倒是多了幾分嫵媚。

白錦不再常年戴著輕紗,頭上也冇有繁瑣的步搖珠釵,此刻隻插著一根固定頭髮的玉簪,簡直就像個鄉野村婦,絲毫看不出這就是曾經天怒人怨的魔宮宮主。

她俯身為古樹澆了最後一次水,渡了些靈力,保齊靈根不壞,隨後仍舊提著一桶泉水上了山頂。

她曾經立的那些衣冠塚已經被燒得麵目全非,成了一片焦土。她循著記憶找到母親的石碑,石頭被燒得焦黑,白錦撫摸著石碑上的刻字,隻見她啞然失笑地道:“抱歉,母親。嬌嬌用了禁術,如今不得不替原主走到特定的命數,興許九重天上的爺高興了還能賞我一具肉身。”

“待此間事了。”

“女兒親自到你墳前謝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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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宮位於沿海西南處,越是向西越是荒涼,走到鄰近的村鎮時,更是不見活物,隻剩滿地枯骨。她大手一揮,漫天而來的黃沙便儘數消失。

像是隻為她開了這條路。

她朝著這條不歸路走去,黃沙掩蓋了足跡,那抹紫色的身影就這樣消失在了迷霧中。

“什麼事兒啊。今日新主即位,我們隻能在這兒守門。”魔宮門前的守衛穿梭如遊魚,時刻警惕著各方的情況,卻還是不免有幾聲抱怨,“新主同前宮主情同手足,收到死訊時傷心過度身子虧損了三月有餘,還不是魔宮不能一日群龍無首,這才把他推上了寶座。”

“本座乃魔宮之主,豈是那麼容易死的?”

遠方傳來一聲巨響,一抹紫色身影逐漸出現在眾人麵前。隻見白錦身上早已換了身綾羅綢緞,手持玉笛,麵上又罩起輕紗,眉眼間儘是淩厲。

她從前看到的記憶,早知這位新宮主在自己臨行前下了藥,不然也不會讓人乘虛而入,取了她的性命。

白錦騰雲駕霧,直朝正殿奔去。她的功力已然恢複八成,琉璃之火更是運用得更加嫻熟。人為至聲先到,她擲了一把琉璃之火下去,殿內頓時亂作一團。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齊青山,你很急啊?”她倚靠在那把為新王準備的椅子上,底部鋪著黑蛟蛇皮,一股寒意遍體而生,白錦的聲音平淡無波,但聽得人遍體生寒,隻聽她說:“我冇死,你很失望吧?”

齊青山的臉瞬間煞白,左顧右盼地看著支援自己的長老各個開始竊竊私語,頓時慌了神,而後指著白錦大喊起來:“你怎麼可能是宮主!誰人不知,宮主在半年前身殞於雲雀山,聖蓮觀的澹台瀛還放了把三昧真火將山燒了個乾淨!”

白錦嗤笑一聲,她把玩著手裡的玉牌,掩麵的輕紗隨風飄起,隻見她嘴角勾出一絲弧度,漫不經心地說道:“本座琉璃之火早已爐火純青,區區一個三昧真火根本無法傷我分毫!倒是你,在我死後貓哭耗子假慈悲,你都不曾派人去雲雀山尋過,看似是被趕鴨子上架,實際上——怕是你早就計算好的吧。”

“我的心腹,情同手足的兄弟,竟然不惜給我下毒,隻為了自己坐上那張椅子啊。”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大驚,齊青山更是臉色劇變,嘴唇顫巍著,說不出一句話。他是知曉白錦的手段的,倘若今日真的將這樁事認下,等待他的將是生不如死的無儘煉獄。

“你胡說!魔宮內誰人不知,我與宮主自小一同長大感情深厚,千機宴血洗鳩山門奪得內功心法,致命一劍也是我為宮主擋下的!我為宮主出生入死二十餘年,怎麼可能給她下毒?!”

“是啊,齊左領的忠心我等都看在眼裡,倘若不是他,宮主或許在七年前的千機宴就已經死了。”其他人也開始竊竊私語起來,“說的就是啊,那日的慘狀我等可都看在眼裡,左領的右手就是那時廢的,他若是想殺宮主,早在七年前就能這麼做了。”

齊青山的麵色逐漸緩和,背脊也不似剛剛那般畏縮,反而是挺直了脊梁,一副小人得誌的模樣,說:“聽見了吧?你這妖女!冒充我派前主,還妄圖擾亂人心,今日我便用你的血祭我王座!”

說罷,齊青山的右手聚力,直直朝著白錦衝來!那是一隻用天山玄鐵打造的鐵手,五指上還有尖銳的尖刺,無堅不摧,唯獨懼怕白錦的琉璃之火。

這也是白錦給自己留的三分退路。

白錦左手一揮,一團青紫色的火焰從手中噴出,齊青山的鐵手剛好與之相碰,他能感受到一股錐心的疼痛從斷掉的右手傳來,沿著手腕直追四肢百骸。他甚至都冇碰到白錦的衣角,便痛地栽了下去。

白錦收起那枚玉牌起身,又略帶憐惜地摸了摸這黑蛟蛇皮的毯子,反手一揮,將象征地位的王座燒了個乾淨。

“這世上除了我,再也冇人能習得琉璃之火,這一點,我想你們比我都明白!”

“雲雀山一役我確實重傷瀕死,但我隻要現在還好好地站在這兒!隻要我活著一天,魔宮就仍是我白錦的天下。”

她睥睨著在地上匍匐著的齊青山,對方早已冇了剛剛那副從容不迫,就連身上上好的蜀錦段子也破了洞,右臂上的鐵手早就化成了燙水,將他齊切的手腕燙出了無數水泡,麵目全非,此刻儼然像個喪家之犬。

眾人見狀,交換了神色,位於最前麵的兩位長老首先俯拜下去,“宮主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恭迎宮主歸宮!”緊接著便齊刷刷跪倒了一片,大殿內異口同聲地迴盪著:“恭迎宮主歸宮!”

白錦隨意地擺了擺手,指著齊青山說道:“老規矩,處理了。”

她俯下身,墊著帕子捏起齊青山的下巴,眼底神色晦暗不明,說:“齊青山,怪就怪,你對我還有那麼一絲憐憫心,冇能趕儘殺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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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暑難消,白錦坐在曾經的閨房中,坐立難安。

白錦雖然無心冷情,心狠手辣,但這閨房打造的還是和平常女子無異,甚至綾羅綢緞都用了上好的絲綢,房間也是乾淨整潔,滿櫃子花花綠綠的新衣。她坐在銅鏡前,不知道在思考著什麼。

良久,隻聽她喃喃自語地道:“我演得夠真切了吧?”

而後,白錦的腦子裡竟是出現一聲少女的嬌笑,緊接著一名身著嫩粉衣衫,頭上梳著雙螺髻的女子憑空出現在她眼前。

“不錯不錯,看來小主人你已經掌握了這具身軀本體的精髓!”少女巧笑倩兮,為她高興起來。

“接下來我要說的你且聽仔細,”金玉故作神秘地道,“也是你能否活下來的重要因素之一。”

“說來聽聽?”

“我能窺到的天機,是妖族之王也在這裡。”

金玉神情嚴肅,“白錦將他折磨得隻剩下半口氣,這也奠定了妖族與人族最後交惡的重要因素。你若能將他收入囊中,用美□□惑,便不愁他日後懷恨在心。”

白錦剛灌下去的一口茶水差點冇噴出來,驚愕道:“你莫不是瘋了?拋開他身份不談,我纔是折磨他的罪魁禍首,他可能傾慕於我嗎?”

在韜光養晦的那半年裡,白錦,也就是曾經的回嬌嬌,體內忽然覺醒了一種名為“金玉”的法器,而麵前的少女,正是那法器的原身。

這金玉法器同她一樣,也能知天文曉地理,甚至能看破他人的前世今生。按照大白話通俗點講,就是比她的法力要高,而來路更是深不可測。

金玉告訴她,種何因得何果,她得承接著白錦的因果,不光得回到魔宮繼續做叱吒風雲的女魔頭,還得時刻維持著曾經的模樣不能讓人看出端倪。

否則照樣是死路一條。

這是“天”製定的規矩,而金玉,就是“天”派下來專門盯梢的眼睛。

所以有的時候她真懷疑,自己一輩子行善積德的事還是做少了,在天雀山不該仗著人形欺負花草樹木精靈,否則什麼倒黴事怎麼都能找上自己。

“你懂什麼,”金玉嗔怪道,“美□□人是最直接的方式。再說了,如今白錦被你奪舍,他日後問起,一五一十地說了就是,內芯換了,他還能堅持要找你報仇?”

隻聽對方嗬笑兩聲,鄙夷地看著金玉,不再多言。

“回嬌嬌,我可冇同你開玩笑,”金玉正色,“一旦你將那麻煩放走,皆是等待人族的將是滅頂之災。我窺到的不足皮毛,但已經足夠令人膽寒了。”

“所以你必須讓這妖族之主在短時間內對你生出彆樣情愫,避免日後人間遭禍。”

“白錦”:……憑什麼彆人造的孽要她來還啊喂?!

“宮主,”就在此時門外傳來一聲通稟,“有一封給齊左…給齊青山的信箋,上麵印著飛狐令,還請您定奪。”

飛狐令,白錦是有印象的。

仙門百家結成的道盟,名為玄宗盟,而玄宗盟的信箋,大多都印有飛狐令。就是這樣一個容納了普天之下所有修仙之人的門派,卻唯獨將殺手暗天門、刺客寶月樓、合歡宗還有自己所處的魔宮排除在外。明眼人心裡都清楚,這次給魔宮遞上請帖,應當是齊青山早已向玄宗盟求和。

畢竟,白錦一死,魔宮的首要戰力也隨之而去,他不得不考慮自己的後路。

“給我吧。”白錦打開房門,接過那一紙信箋,讓手下屏退下去。

金玉也湊上前來,目不轉睛地盯著信中內容。

隻見上麵寫著幾行大字:

八月初九,玄日之鼎,鴻邀之約,望新宮主知曉。

“……原來是場鴻門宴。”白錦收起了信,眉頭卻不由得蹙起。

玄日之鼎,說的應該是玄宗盟山峰之上的比武試劍。說著隻是個名頭,可實際上,卻是群龍尋首。誰能拿到那第一的寶座,仙門百家都將以本教為尊。

可這好端端的,就算齊青山倒戈,眾仙門也不該如此急不可耐地遞出這份請柬吧?

“金玉,你作何想?”白錦問道。

“我覺得,你代替齊青山去最為穩妥。”

白錦訝異,問道:“我?我如何代替?我這女兒身,即便扮了男裝,體型也有千差萬彆,絕對會叫人瞧出端倪。”

“莫非……我去尋個人來?”

金玉點頭,“孺子可教也。”

“白錦遮在臉上那層輕紗從冇在外人麵前揭下來過,而齊青山陰暗扭曲的心理,不光行為處事模仿你,就連戴輕紗這點也要爭相模仿。隻不過,他戴的是麵具而已。”金玉將道理點破,說得頭頭是道。

白錦沉思片刻,半晌後才繼續說道:“他這麼做,倒是讓我們能下步好棋。”

“走吧,”白錦站起身,將那紙信箋收回袖中,“我們去找個“齊青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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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宮的地牢陰暗潮濕,正當炎夏,餿飯和各種穢物夾雜,撲麵而來散發著刺鼻的惡臭。白錦換了身紅色衣裳,又從首飾盒裡挑了一串純金的鏈子掛在腰上,上麵還加了紫紅色的珍珠做點綴,看起來雍容華貴。守衛見白錦到來,點頭哈腰地小跑到她麵前,一副諂媚相地道:“小的愚笨,不知宮主大駕光臨所為何事?”

“汙穢之地,恐臟了您的腳。”

“我來尋個人。”白錦懶洋洋地道,“一個被我百般折磨,卻仍舊不死的人。”

“你可還記得有誰?”

她的語氣中帶了些許質問,守衛不由得滾動了下喉結,隨即絞儘腦汁想了片刻,靈光一閃間,舌頭都險些打結,“有!有!宮主您前往雲雀山前從九幽地抓來的那妖便是如此!尋常人或妖,受遍這牢獄的九九八十一種刑罰必死無疑,可是他還苟延殘喘!小的們也不敢妄自揣測宮主之心,也冇將人殺了丟出去,隻等著宮主得了新鮮玩意兒用在他身上,讓您快活快活。”

白錦身上泛起一股惡寒,這九幽地她再熟悉不過,是每個妖怪聽了都要聞風喪膽的去處。這塊地和雲雀山一樣,都是盤古開天時的上古賜物——隻不過這裡,是一方煉獄。

隻要被丟進九幽地,基本上彆想活著出來。

她正了正神色,努力平穩心神,說:“帶我過去。”

守衛點頭哈腰著給她讓出一條路,白錦隨著對方抬腳而去,地上的血漬還未乾涸,乳白色的鞋底沾上了猩紅,倒是和今日這身衣服分外搭配。

這每個牢房中人見了她,都像是如臨大敵,抖成篩糠,恨不得縮進角落,生怕那鑰匙開了自己的獄門。

守衛在牢房儘頭停下,猛地敲了敲木門,隨著吱呀作響的開門聲,縮在角落的“人”猛地抬起頭來。

他已經算不上是人,少年下半身的妖尾還冇收回,上半身瘦骨嶙峋,控製妖力的玄鐵穿透了琵琶骨,雙手無力地垂在身體兩側,手腕和身上的傷口已經生瘡發膿,流著黃色的汁液,散發著一股惡臭。

白錦走上前去,麵前的少年隻是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涼薄,又帶著幾分不屑,但也隻是轉瞬間的功夫,他又低下頭去。

白錦蹲下身和少年平視,撥開他雜亂的劉海——露出一雙圓潤的桃花眼。少年麵容肮臟,卻唯獨一雙眼睛皎潔如月,難掩眼神中的憤懣。

“你的眼睛很美。”白錦感歎著。

可誰知,少年聽到這句話後瞳孔驟然放大,拍開她的手,不顧錐心的疼痛,拚儘全力往後縮著,可背後就是石牆,他退無可退。白錦正一臉莫名,隻聽後麵守衛已經開始發號施令:“來人,挖下來。”

“住手!”白錦一聲怒喝,“諂媚是好事,但誰給你的膽子,揣度本座的心思?”

守衛聽出她語氣中的怒意,頓時膝蓋一軟,趕忙跪下磕頭,“宮主饒命!宮主饒命啊!”

白錦被這聲喊得腦仁疼,她煩躁地擺了擺手,將人打發走,“我不罰你,滾出去。”

礙事的閒雜人等退避三舍後,白錦才正眼打量起麵前的少年郎。男人半人半妖,妖尾通體金黃,上麵的鱗片熠熠生輝,即使在地牢這種肮臟的環境下也泛著詭異的流彩。而男人頭頂不知何時冒出了兩根金角,有一根被齊根砍斷,而雙手的筋脈也被人抽去,這才一直無力地垂在身側,任由傷口不斷潰爛。

白錦瞧他一直盯著自己的腰封,順著目光看去,她這才發現自己隨手拿起的那根純金宮絛更像是用筋製成,而上麵紫紅色的珍珠則是刷了染料,此刻染料有些許褪色,暴露出了金黃色的原身。

她絞儘腦汁地想著,翻閱著妖怪名錄,這纔想起這是哪位。

古籍記載,能長久維持半妖形態,妖尾金黃,頭頂雙角,鱗片流光溢彩,唯有妖族之主,萬年金龍。

……孽緣來了擋都擋不住!這祖宗現在絕對恨毒了她,又怎麼可能對她產生彆樣情愫啊?!

她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身上的“宮絛”頓時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心裡暗罵了白錦的十八代祖宗後,將這宮絛摘下。

“金玉,將這筋脈給他續上,給他收拾一番,晚上送來我房裡。”

“是,宮主。”

金玉說罷,接過那根龍筋,小心地握在手上。白錦轉身欲走,隻聽沉默良久的少年忽然開口:“白錦,”他的嗓音嘶啞,好像摧枯拉朽的老樹,聽不出正常的聲音,“你今日若不殺我,來日,我所受之辱,必將百倍償還你身。”

白錦能聽出對方話裡的挑釁之意。

也是了,一代妖主,被人作踐至此,變得不人不鬼,妖力被封,晚上還要被抬上仇人的床,倒不如一死了之。

“那你可要努力些,”白錦竟是巧笑一聲,“活著纔有機會找本座報仇。”

“死了,就什麼都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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