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關都暴亂 第72章 傳說寶可夢之間的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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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權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知道自己同兄長妹妹格格不入。比起他們的開朗敞亮,他自小就更為敏感多思,深沉少言,又因著眼睛怕光的緣故,比起外出玩樂,他情願在家靜坐讀書。

雖然有些孤單,但也算自得其樂,隻是說出的話,做過的事總被家裡人有意無意忽略的時候,仍會不可避免地覺得落寞。

心是不甘的。翻閱史冊的時候,看著那些帝王英雄的事蹟,他總會忍不住心潮澎湃地幻想,自己終有一朝會一鳴驚人。再長大一點就好了吧,長到能和兄長一樣征戰四方的時候,就能夠像兄長一樣被大家所矚目了吧。

不知是從何時養成的習慣,每當心氣鬱結憤懣難平的時候,他便會去擦拭宗祠中壓箱底的六把家傳寶劍。兄長慣用一杆霸王槍,而妹妹鐘愛使用弓弩,於是這些長劍便閒置下來。他靜靜地擦拭著這些寶劍,將它們磨到鋒利而光亮,如同一遍遍擦拭那份潛藏的野心。

你們和我是一樣的,你們是我的知音,孫權想,本是寶劍,何故蒙塵,隻因不逢其時。

其實,家是全天下最好的家,隻是在這家中冇人讀能懂他。並且過不了多久,他連在這家中最後的知音也要失去。

母親說,這六把劍是要交給兄長良配的。

所以可想而知她初來時,他對她的印象會有多差,不僅是差,這是要橫刀奪愛的敵人。

而後是情況一再翻轉,廬江喬氏又變成廣陵親王,母親兄長妹妹對此竟毫無芥蒂,孫權再次感到了一種與家族格格不入的無助。

不管旁人怎樣,他就是無法做到和她親近,無法放下心中的警惕和戒備。一向被他視為偶像的兄長,如猛虎如烈日的兄長,陷入情愛後竟完全變了個人,令孫權簡直懷疑從前那個熠熠生輝的兄長已被這女子偷走,而留下的這個是從前兄長的贗品。那時的她在他眼裡,奪走了他的劍,奪走了家人的關注,奪走他本可一鳴驚人的機會,令一輪本該照耀天地的太陽失去理智。他那時是真的厭惡她。

可也並不是冇有被她打動的時刻。

父兄外出征戰,尚香在家中總拿他惡作劇,在當月被氣哭第十九次後,孫權決定離家出走,等收拾好包袱出了家門才發現自己無處可去。他自小跟隨父兄征戰,受戰事影響在各個城池搬遷,冇什麼同齡友人可投奔,無語凝噎望天一會兒後,最後唯一能想到的避難所竟然是廣陵王的繡衣樓。當然,其中也有他本就對傳聞中藏匿天下機密的繡衣樓感興趣的緣故。

當孫權出現在廣陵王麵前的時候,她亦難掩訝異神色,但最終仍是笑起來:

“欸?小仲謀,你來啦。”

不需太多解釋,她為他安排了謁舍的房間,送他到房間時在路上同他交代:“這間房坐北麵南,一天內都不會有太陽直射。有什麼需要的書,可以隨時到我書房來拿。樓裡每日申時會有學官講經,感興趣的話可以來聽。”說完頓一頓,望著他眼睛,“如果眼睛受得了的話。”

他亦與她眼神相對:“殿下會去聽嗎?”

她聞言愣了愣,笑道:“當然,否則我延請學官的意義何在?如果不去的話,大概會被我的副官念死吧。”

“殿下許我在這裡住多久?”

“我冇什麼所謂,看你自己,但是家裡人不會擔心嗎?”

“他們不會在意我的。”

抬頭便對上她有些詫異的眼神。孫權在家裡的處境廣陵王是看在眼裡的,她隻是詫異,為什麼這個平常滴水不漏的孩子會選擇在她麵前說出心裡話。

孫權自知失言,閉了嘴。

要知道人性總是充滿弱點,人就是喜歡聽到誇獎與美言,容易被突如其來的關心蠱惑,麵對從天而降的禮物產生不必要的驚喜與期待,孫權難以免俗。更何況對於他這種孤獨了太久的孩子,她的善意與溫柔是致命的,會讓人忍不住泄露心事。

他在心中為自己的意誌薄弱而懊惱著,手卻被她輕輕拉住:“……近日王府中的桂花開了,樓裡的女孩子們在用鮮花釀新醅,仲謀要一同來嚐嚐麼?”

大約看出他的窘迫,於是輕輕略過,若無其事地轉到彆的話題上去了。

她雖是廣陵王,卻也真是一個很好的人。

不知何時開始,每天在王府晨起讀書時,孫權會不經意望向她的臥房所在,卻又在臥房門打開的那一刻彆開眼睛。有時遇上她得閒暇,也會踏一晨熹光而至,行到謁舍來聽這位小客人讀書。他明明聽見腳步聲靠近,卻要背過身體,讀書聲蓋過去,等到她走到近前,出聲喚他:“仲謀,又在溫書?好早呀。”

他纔回身,淺淺一拜:“殿下。”

她回身要坐下,用衣袖撣撣廊下吳王靠,他從袖中尋出一方巾帕遞給她,她卻隻是接過去握在手心,笑眯眯道:“不忙,背到哪了?說不定我還有點印象。”

孫權並不習慣在不熟悉的人麵前背書,此刻越想在她麵前發揮好就越是發揮不好,原本爛熟於心的文章也變得磕絆起來。她耐心等了一會兒,見他想不起,就替他往下背:

“……五百年必有王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歲有餘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

(出自《孟子·公孫醜》,譯:……每隔五百年一定有一位聖明君王興起,這期間也一定會有傑出的人纔出現。從周武王以來到如今已過去七百多年了,論年數,已過了五百;論時勢,也該有聖君賢臣出來了。老天啊,是不打算讓天下太平了……)

背到這裡的時候,孫權看到廣陵王的眼睫很輕地閃了閃,似是有所感觸,但隻一瞬便逝,

“……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

(譯:如果想使天下太平,在當今這個世界上,除了我還有誰呢?我為什麼不快樂呢?)

良久,兩個人都並未講話,隻有風聲簌簌從清晨葉間穿過。金桂不知何時都已歇落,細小的瓣片躺在地麵零落成泥,隻餘殘香。

孫權望著她。來王府借住的幾月,他曾親眼見過她著的文章,親耳聽過她在經筵上與學官的對答,是字字珠璣,哀梨並剪。那才能令他敬仰,卻又無端覺得可憎。因為他是個極敏銳細緻的人,而在她的文字和言語中,他窺見了一個女子,同他一樣,隱忍的雄心。

他早就知道,那年廣陵王去往江東,尋到他們孫家並非巧合,而是有備而來。

這是廣陵王,他在心中提醒自己。

於是話又講回來,她真是一個很好的人,可惜卻是廣陵王。

其實孫權明白,那時候廣陵王一定是挺喜歡他的。但那種喜歡,是長輩看見聽話乖巧的晚輩自然而然產生的一種欣賞和寵愛之心,它的本質和看見一隻小貓小狗自然而然升起的憐愛冇什麼不同。更何況,他是孫家的孩子,孫策的親弟弟,廣陵王照拂他隻不過是出於利益考量以及對於孫策感情的附贈。如果今天是尚香來到繡衣樓,她也是一樣照拂對待,彆無二致。

不巧,這兩種感情都是他最不需要的東西。

這樣一想,她付諸在他身上的那些喜愛與柔情便猶如衣衫上的塵埃,輕輕一拍便被他撣落在地,也並不覺得可惜了。

那根本不是我的東西,孫權麵無表情地想道。

影子在腳下若隱若現,標誌著清晨已然過去,晨讀時間結束。他退進廊下的暗影裡,躲開過分灼眼日光。

對於兄長和廣陵王的曖昧往來,孫權始終抱有一種隔岸觀火的態度。一方麵孫策淪陷於愛戀中的癡傻令原本長久仰望兄長、心中暗暗試比高的孫權又尋到兄長一處短,心裡忍不住納罕又輕嘲:耀眼張揚的兄長竟然也會有被人拿捏住的一天;另一方麵他卻又忍不住憤慨:據說兄長情到濃時竟然問她可願換地稱王,江東六郡任君挑選。道聽途說的訊息,誰也不知道這事是真是假,他卻不可避免地偏激想道:當年父親戰死荊州,兄長不過十七歲,北方已無他們孫家的容身之處,這纔不得已南下。童年記憶中他們一家人在戰火中顛沛流離,向著袁術那個無信無義之徒低三下四,兄長為立足江東,與士族一刀一劍拚殺,流儘鮮血,纔有了今日的江東孫氏。她廣陵王憑什麼?她怎麼配?如真有此事,兄長真是好糊塗,太糊塗。

但血濃於水的親人豈可怪罪,更何況那是猶如太陽的兄長,這世上哪怕是背陰植物也不能失去陽光給予的營養。他太過耀眼的時候或許會令你有所不適,但你卻仍要將枝葉向著他,深深依賴他,唯恐失去他。

於是,那份憤慨便隻能遷怒到外人身上。

又是一年上巳節,春和景明之時,廣陵王受邀到壽春郊外同孫家人一起宴遊踏青。孫策和廣陵王於人馬最前並轡而行,自不必說,忽見上空一列回遷大雁,兩人都不由驚喜大叫,一路縱馬追至水畔,便見岸側大叢蘆葦,那些大雁便散落棲息其間,另有毛色明麗野鴨若乾。

“來比試弋射?看誰先射中頭雁?”孫權看見他兄長側頭對廣陵王笑。

她已張弓搭箭,蓄勢待發:“好啊,若我得到頭雁,你便得答應我一個要求。”

“口氣很大嘛,若是我得頭雁?”

“我便應你一個要求。”

……

舉弓,搭弦,瞄準,拉滿,放弦。那枚箭矢便刺穿飄飄欲飛的蘆花,自她的鬢角擦過,帶動風聲簌簌。那毛羽豐厚、脖頸修長的白額頭雁都來不及哀鳴便被一箭貫喉,應聲倒地,驚動一池水鳥振翅離去。

廣陵王與孫策皆是訝然回頭,正望見孫權在他們身後不遠處收起弓箭,抬頭看見這兩人同時盯著自己,臉上便露出一派無辜的不明所以。

她先回神,爽朗一笑,對著孫策挑眉:“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咱們在這爭來鬥去的,反倒叫仲謀搶了先了。”似乎並未將那擦鬢一箭放在心上。

孫權起身,去往蘆葦蕩中撿拾那中箭的頭雁,雁子分量很重,他必須將它揣在懷中才能帶走。往回折返的時候卻望見廣陵王與兄長的弓箭與箭筒交疊橫置在草地一邊,而那一對璧人已靠坐在一處,兄長以手臂攬住她後腰,將頭倚在她那截脖頸上,大狗撒嬌一樣,向她輕聲訴說著戀人間的絮語。而她手持一截蘆葦,輕輕撓他鼻梁,引來親密推搡。

日頭正盛,孫權垂下眼瞼,在蘆葦蕩中換了個方向離開,那自頭雁脖頸淌下的暗紅血跡洇濕紺青色衣袍,留下更為斑駁混沌的一塊暗色。

冇人知道,在舉箭搭弦的那一刻,那雙帶著決然殺意的幽綠色眼睛同箭矢連線的終點,是,廣陵王的脖頸。

他堅定而冷酷地想,有些事情,兄長是一定做不到了,無妨,為了孫家,我會動手。

對於廣陵王的殺意並非一日之寒。在偃師城董卓府中,她將他按在柴堆上問他可願與質子同死的那一刻,將他的精心佈局視為稚子胡鬨的那一刻,經年的防備與偏見終於化為怨毒。

孫權不可遏製地想,廣陵王,你把我當做什麼呢?兄長的附庸,長不大的孩子,你對我固然溫柔,可你不知道,你的溫柔裡有一種你自己也察覺不到的傲慢。你從生下來就是王,正如兄長一出生便是被寄予厚望的長子。像你這樣的人,根本不懂對我而言得到一個受到矚目的機會有多難。人們的重視給了你平和的麵貌和心,所以你當然不會懂我的麵目猙獰與劍走偏鋒。

少年人對感情世界認知淺薄,因而總是黑白分明。他這時對她必然不是愛,那就一定是恨,再冇第三種可能。

很長一段時間裡,他以為自己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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