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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夏初過,幾聲蟬鳴傳來。
扈玉娘接了井水淨臉,一片水麵被攪得如同碎鏡,她定睛看了看盆內映出的枇杷樹,那是臨院柳亭南種下的,如今枝乾已是跨出院牆擠進自家院子裡。
牆頭綠意茸茸,星點黃色掩在葉下。
她不禁想到那位不速之客,住了已有半月有餘,白日跟著廖曉燕去醫館乾些雜活,傍晚歸家,倒是看不出哪裡有不妥之處。
扈玉孃的半顆心安了不少,卻仍是摻了幾分謹慎往來。
一撫水珠,轉身出門又去了劉府。
劉府大姑娘劉若芷遠嫁開封,前些日子攜幼女歸家,杭州城自碼頭開始就熱鬨了幾日。
扈玉娘同門前小廝打了個招呼便熟稔地跟著府內女使進了廚房。
一進去便見碧槐叉著腰站在院內,嚷道:“今日你們可都給我仔細著些,要是扈娘子的差事出了差錯,看我怎麼收拾你們。”
“碧槐。”
扈玉娘朝引路的女使道謝後獨自立在門邊朝她一喊。
碧槐聽了一扭頭,那副風光樣子立馬變了,她揮揮手打發了一乾人踱步走了過來,拉著扈玉孃的手道,“可算來了,許久不見你像是清瘦了。”
“天氣熱了,胃口不好怎麼能不瘦?”扈玉娘說罷伸手捏了捏碧槐的小臉,“我看你倒是更有福氣了。”
“玉娘!”
碧槐佯裝惱怒地瞪她一眼,“話也說過來了,大姑娘近幾日也是胃口不好,想是請你來做些清淡爽口的呢。”
“那有何難。”
杭州筍又叫問政筍,廚子多愛。
將淡筍乾泡爛切絲取秋油煮筍,又烘乾,便成一道問政筍絲。
扈玉娘示意婢子接過瓷盤,扭身又去看去桃核的婆子,那桃肉粉紅,已是堆了一碗,她將那碗桃肉拿過待鍋內飯湧後一同煮著。
這次與往常不同,大姑娘指了名要見她,於是扈玉娘跟著一眾婢子去往堂內。
屋裡熏香滾滾,卻不刺鼻。
堂前兩個女娘湊在一處正解著九連環,剛進屋,一貼身女使貼到其中一女娘耳邊說了聲,那人聞聲抬眸。
扈玉娘不禁暗自歎了一聲。
這劉家三姑娘劉若萱已是杭州城有名的美人,如今和劉若芷一比倒是少了端莊。
劉若芷著粉紫色寬袖褙子,三澗裙上繡著並蒂蓮。她朝扈玉娘一笑,宛如剛出閣的少女完全看不出已是生育過。
“這就是你提的扈廚娘罷。”
她停了手中動作問。
“正是。”
“還不知扈廚娘今日做了什麼新鮮菜,快讓我瞧瞧。”
劉若萱嬌豔一笑,看向俯身行禮的扈玉娘,見她站定後道:“說不上什麼新鮮,不過是平常的菜色。”話罷擺手示意碧槐讓婢子們上菜。
幾個婢女頷首低眉地放下菜後又退了出去,劉若萱見桌上的蟠桃飯眸光一亮,對扈玉娘道:“真是稀奇,昨夜我還和姐姐說起蟠桃飯呢,今日你就做了,莫不是扈娘子是我肚裡的蛔蟲?”
她性格開朗,一屋人聽了都忍俊不禁,劉若芷聞言點了點她的額頭,道:“又犯渾,真是冇規矩慣了。”
劉若芷瞧了瞧粉白相間的蟠桃飯也是眉眼一柔,“倒也是許久冇吃了,趙家的廚子我一直吃不慣,還不知扈娘子的手藝如何。”
二人被婢子們伺候著淨了手,一口下去紛紛胃口大開。
這一桌菜都是應時清爽的菜樣,劉若芷正想再添些飯,卻被身旁女使柔畫攔了下來,道:“姑娘可彆再添了,小心積食呢。”
“是我貪心了。”
劉若芷垂眸扯了扯嘴角,索性放了筷子去飲扈玉娘特製的烏梅渴水。
劉若萱見了去看立在一旁的扈玉娘,“扈娘子,你若是再做幾頓,我姐姐怕是要寬了幾寸裙腰再回開封呢。”
扈玉娘道:“大姑娘喜歡就好,過些日子我再鑽研些菜品,好讓大姑娘吃得儘興。”
“你們一個兩個倒是來打趣我了。”
劉若芷羞得麵生幾分薄紅。
她轉了話題,問:“對了,聽說母親給你相看了賀家的二郎?”
“好姐姐,可彆提了。”
劉若萱聽後立馬變了臉色,把一雙筷子擱在旁邊,劉若芷見她如此模樣,惑道:“可是有什麼不妥?”
“還不是那劉若薇。”
“乾她什麼事?”
扈玉娘在一旁站著,想起了這號人物。這劉府老太太是繼室,主君並非老太太親子,劉家二爺纔是老太太親生的,因此格外受寵,而劉若薇便是劉二爺的女兒。
“你也知道她是個肚量小的,從小就要與我爭,母親和賀夫人本是私下有想結親的意思,也不知道這蠢東西從哪兒聽來的,扭頭就勾搭上了那賀二,要不是賀夫人壓著,杭州城早就傳遍了!”
“這……我聽說那賀二也算知禮,怎麼同五丫頭胡來。”劉若芷一雙秀眉蹙起,道:“這算什麼事。”
劉若萱氣得耳墜子直轉,道:“那賀二也是個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一見真章就露了餡。這親不結也罷,省的我嫁過去被他們家氣死。”
“哎呦我的祖宗。”
劉若芷忙伸手去捂她的嘴,“平白咒自己做什麼!”
“罷了罷了,此事休要再提。”
她似是嫌棄般的嘟囔,“五丫頭也真是的,這不是把我們劉家姑孃的臉麵往死裡扇,也不知二叔二嬸兒教了些什麼。”
“哼,二叔的做派你又不是不知道。”劉若萱睨了一眼身旁的碧槐,碧槐見狀會意地領著扈玉娘她們退了出去。
“他前些日子還跟父親說要不要打點下。”
“打點什麼?”
臨合門時,扈玉娘聽劉若萱小聲道:“從開封新指來的通判,陳大人啊。”
兩扇門輕聲合起,一室私語儘數被攏去。
待扈玉娘忙完離開後已是暗了天色,碧槐說著讓她留宿一晚明日再走,她藉著怕主母責怪的由頭推辭過去。
附近街巷多是富貴官宦人家,扈玉娘仰頭打量著,處處繁華,偶有絲竹聲從院牆裡傳出,不知是哪家正在開宴。
正張望著,她突然看見沈素在牆角垂首紮起麵巾,他一身暗色勁裝彷彿馬上就要融於夜色之中。
“他在這乾什麼。”
扈玉娘忍著疑惑跟上沈素的腳步,她特意放輕了動作,幾番轉繞間,竟是停在了知州家的宅院前,好巧不巧,這知州正是剛剛劉若萱提及的賀家。
她張望,卻四下不見沈素的身影。
那人輕巧如狸子,不知躲去了哪兒,或許此時已經進了賀府也是也可能的。
還不等她惆悵,身後驀然一股力量把扈玉娘拽到旁邊暗巷,下一瞬脖頸處被一柄短刃抵著。
“沈素!是我。”她低喊。
話落,少年利落撤走刀刃,扈玉娘這才掙脫出來扭身看清對麵的人。
沈素一把扯下麵巾露出那張屬實惹眼的臉。
他怔然:“玉娘?”
因是躲在暗處,一道月色打進,將他的臉硬生生打成兩半,晦暗不明。扈玉娘直直地看向沈素,視線又飄向他手中還未收回去的短刃。
“你做這樣打扮來賀府乾什麼?”
扈玉娘帶了幾分審視的味道去看他。
那人不語。
又問,“怎麼?是狐狸露了尾巴,還是有口難言?”
沈素見她下巴微揚,一雙眼睛亮得如狼崽,彷彿他隻要半句說錯對方就能來和他拚個你死我活。
他似是無奈地歎了口氣,打量四周,道:“先回去,我再與你說。”
……
這次進了她的院子便從遠客變做了犯人。
沈素耷拉著眼睛跟在扈玉娘身後,頭上紮起的馬尾也鬆垮下去,扈玉娘轉身坐在石凳上去瞧他,那樣子像隻懨懨的狗,隻是不知是否是狼假扮的。
那棵枇杷樹的樹影投進院子裡,於是二人彷彿被一片斑駁的墨色罩在一處。
扈玉娘冷臉道:“沈官人又想扯什麼謊儘管說,我聽著就是。”
沈素摸摸鼻子,想上前一步,卻被她的視線硬生生瞪了回去,“玉娘,扈娘子。我的身份的確有問題,可我絕非惡徒,我以為我們相處的這些時日足夠讓你相信我了。”
“沈官人若是有心誆騙,我一個小小廚娘又怎麼能分得清究竟是真情還是假意呢?”
扈玉娘低頭,指尖拂過落在裙麵上的葉子,喃喃。
“柳大哥與嫂嫂視我為親妹,他們是純善,卻也不是被你利用的理由,反正我已經是個孤家寡人了。沈素,我知道你有功夫,我打不過你,但你若是有賊心,我就算拚儘一條性命也是能的。”
沈素抬眸。
“我知扈娘子一直對我心有戒備,可,姐姐與姐夫二人對我的照顧我是放在心上的,我沈素雖說不上什麼正人君子,但殺害恩人的事我還做不到。”
“還請扈娘子信我一回。”
“你叫我如何信你。”
院內清風乍起,幾片枇杷葉打起旋來又落地。
突然,一顆黃澄澄的枇杷砸了下來。
碰——
一灘爛熟的果泥堆在二人中間。
“以性命作保。”
扈玉娘匆匆看向沈素,隻見他一臉正色,往日蜜語甜言的狡黠樣子昏然不見,心中不免微動。
“嗬,性命?”
“對。”沈素重重一點頭,目光灼灼,“想必我說的再多扈娘子也不會信,那不如讓我拿性命作保,反正這條爛命也是扈娘子撿回來的,如果我心有惡念,這條命就交還給扈娘子。”
他抬手,將那柄短刃遞向扈玉娘,“絕不反抗。”
扈玉娘垂眼,定定地看著那短刃,上麵的銀紋繁複,剛剛被抵住時更體會到此物的迅捷鋒利,可見不是俗物。
她看了許久,沈素也一直冇有動作,就那樣伸著手。
幾聲蟬鳴叫了又歇。
沈素耳邊傳來細細的歎聲,隨之手中一輕,他抬頭看向扈玉娘,眼裡的欣喜閃了又閃。
“玉……”
還未等他說話,扈玉娘開口道:“我收下它並非是全然相信了你的一麵之詞,留或不留,還要看你自己。”
她上前一步,在那灘枇杷肉前站定。
“那今夜呢?今夜你出現在賀府門前又要做什麼?”
扈玉娘見沈素麵生幾分猶豫,試探道:“你要殺他?”
沈素聞言眼睛猛然大了一圈,連忙上前捂住扈玉孃的嘴,餘下還不忘張望著生怕隔牆有耳。
“你乾什麼?”扈玉娘皺了皺眉頭拍掉他的手,又恍然一笑:“你絕對和賀府有關係。”
“那讓我猜猜。”
她一雙眼睛直直看著沈素,竟讓他覺得有些後背生寒。
扈玉娘想是想起他剛剛那副宛若驚弓之鳥的模樣,不免噙著笑壓低了聲音湊到沈素耳邊。
隻聽她悠悠道。
“你是通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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