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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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北涼城酒樓中裡時下最振奮人心的喧囂話題,自然是打敗了東海武帝城王仙芝的王鼎。

這位天下公認的武道第一,定居在了北涼城。

這讓一眾北涼城的百姓,無比自豪。

而且還有知情人士報告說王鼎與世子殿下回北涼之際,將那北莽武林中公認的北莽第一人,拓拔菩薩砍去一臂。

這就更不得了了,北涼和北莽是生死大敵,王鼎砍了拓拔菩薩的胳膊這件事,讓北涼百姓直接認可了這位“天下第一”是北涼人。

北涼城也不知道進了多少江湖人士,人們都是聞風而動,想要拜師王鼎。

但無一例外都被那高大的院牆和門口的北涼鐵騎所阻擋。

北涼王府,聽潮閣中。

清涼山上,無風亦無雨。

李義山在陰暗潮濕的頂樓伏案書寫著有關曆朝曆代皇權相權的爭鬥起伏。

如今已寫至本朝當今天子與張钜鹿。

李義山抖了抖手腕,不小心將幾滴墨汁滴在宣紙上,瞧著緩慢浸染散開的墨跡。

這位已經在閣樓生活小二十年的王府首席幕僚突然作嘔,連忙捂住嘴巴,拎起腳邊的酒葫蘆,用一口綠蟻酒嚥下湧上喉嚨的鮮血

放下酒壺後,李義山視線昏花,一卷尾“自古昏君惰主養權相,本朝名相輔勤君,何其怪哉”寥寥二十字,竟然寫得有些歪扭,失去了一貫的章法。

李義山輕輕歎息,放下那一杆硬毫,擱在筆架上,吐出一口酒味血腥味混雜的濃重濁氣。

他隨手掀開幾本梧桐苑五六位丫鬟最近一起編撰刻畫的王朝地理誌,看了幾眼,將一座山的方位記得一清二楚,然後放下。

隨即,他吃力的站起身,推開房門,走到簷下過廊,想了想,走下樓。

可他迎麵就遇到了上樓的徐驍和王鼎。

徐驍連忙上前扶住李義山。

“元嬰,你身子骨不能受寒,怎的出樓了?”

李義山捂嘴仍是止不住咳嗽,徐驍連忙輕柔敲背,這位春秋國士眼神安詳望向湖麵,輕聲笑道:“大將軍,我跟了你多少年了?”

徐驍感歎道:“三十二年了。”

“當初我是個出身鄙陋的死蠻子,冇幾個讀書人樂意給我當手下,都嫌棄丟人,有辱門楣,就你和長陵兩個愣頭青,先後傻乎乎跑來,我當時都覺得你們兩個要麼腦子有問題,要麼是不懷好意,後來才知道我撿到寶了。”

李義山縮回手,握拳放在膝蓋上,笑容豁達,輕聲道:“大將軍,張钜鹿是比我和趙長陵都要有抱負和才華的名相權臣,有這樣的廟堂對手,累不累?”

徐驍輕拍著三十幾年老搭檔的後背,笑道:“有你在,我怕什麼?反正從來都是我衝鋒陷陣,你運籌帷幄,怕過誰?”

李義山苦笑道:“你這甩手掌櫃,忒無賴了。”

徐驍哈哈笑道:“就我這麼個糙人,除了當年跟老宋學來的縫鞋活計,還算拿得出手,騙了個媳婦回來,就再做不來其它的精細活了。”

李義山笑容恬淡,眯起眼,看了眼天色,緩緩說道:“當年很多人勸你自己當皇帝,我是極少數不讚成的,如果當初你是因為聽了我的屁話,才讓那麼多將士寒心,決定卸甲歸田,甚至許多人跟你反目成仇,你今天罵回來好了。”

徐驍搖頭道:“纔多大的事,再說了是我自己知道冇當皇帝的命,與你無關。”

李義山咳嗽了幾聲,說道:“張钜鹿很厲害啊,才幾年功夫就讓朝廷上下出現人人激奮的新格局新氣象,雖時常犯忌惹來非議,但委實是功在社稷,況且有個明君坐鎮龍椅,讓他冇有後顧之憂。”

“尤其是在籌邊一事上成績斐然,讓人驚歎,幾次兩國大戰都失敗告終,但兩朝東線邊境,硬是在他的佈置下扭轉頹勢,邊防潰敗逐漸有所匡補,選用了大批善戰青壯將才赴邊禦敵。”

“難得的是說服顧劍棠,在兵部添設侍郎二員,用以頂補邊防缺員,當初在老首輔手上充任邊關軍校,不是濁品雜流便是不受重視的遷謫官員,如今倒是成了香餑餑,足見張钜鹿這個帝國裱糊匠的縫補功底。”

“大將軍,但是張钜鹿也非完人,這位紫髯碧眼兒小事溫和,大事卻自負淩人,這就勢必埋下了禍根。”

“當下老牌貴族豪閥雖已不在,前朝的勳貴輪流掌朝柄,冇了根基,卻仍有兩大士子集團頂上,而這兩大權貴的領袖人物大多被逼致仕,逐出內閣,或者急流勇退,藉口回鄉養疾。”

“這纔有了新近國子監右祭酒罵他是吹笛捏眼打鼓弄琵琶,隻不過罵得凶,到底還是不知道張钜鹿的用心啊,這位獨專國柄的首輔分明是想要一人之死後身敗名裂,換來萬世太平。”

李義山猛然間神采奕奕,雪臉色開始泛紅,繼續說道:“碧眼兒想要在有生之年看到徐家敗亡,我李義山成事不足,某些敗事到底還算綽綽有餘,倒也留下十六策應對。”

“除此之外,還有北涼治政六疏共計三十四議,也都寫完,都留給鳳年。”

王鼎始終站在兩位老人身後,沉默不語。

他知道這位枯槁國士,早已病入膏肓,熬不了多久時光了。

徐驍輕聲說道:“彆說了。”

“看不清了。”

視線開始模糊的李義山顫抖抬起手臂,拿手指淩空指指點點,好似那些年與年幼世子殿下一局局黑對弈。

他佈滿滄桑的臉上似乎有些遺憾,當年對這個孩子太嚴厲了,責罵太多,稱讚太少。

這名不知是病死還是老死的男人,他的腦袋沉沉靠向肩並肩而坐的大將軍,喃喃道:“終於能睡個好覺了。”

這一覺睡去,或許不再醒來。

徐驍一臉悲傷的將李義山放在他平時坐著的坐墊上。

還待要說什麼的時候,王鼎終於說話了。

“演一會‘將相和’就行了,怎麼?你還準備哭一會兒?”

徐驍聞言站起,臉上的悲傷的表情一下子冇有了,而是一臉期待的看著王鼎。

“哎,還請先生施救。說實話,剛纔還真有點入戲了。”

王鼎嘿嘿一笑:“等我救了李義山,你們再演也不錯。”

說著王鼎從手中掏出一個能量球,砸在了李義山的身上。

李義山一命嗚呼,本以為不再能醒來,可他閉眼後卻長長的睡了個好覺。

等他再睜眼時,他就看到王鼎與徐驍站著自己的麵前,看著自己。

李義山一下子就明瞭,王鼎剛纔與徐驍一起上樓,是來救自己的。

“元嬰!”徐驍一把抓住李義山,高興的在身上拍了拍。

看到李義山如此,徐驍哈哈大笑。

他轉頭對著王鼎就是一禮。

“哈哈哈哈,多謝王先生。”

王鼎擺了擺手。

“舉手之勞,和徐鳳年回北涼,就是為了這個。”

原來,王鼎回到北涼後,先是跟隨徐鳳年來北涼王府,他觀察李義山後,發現李義山確實是時日無多,而且還就在這幾天。

本來徐鳳年打算直接去救李義山的,但被王鼎攔住,他建議在李義山彌留之際再救,不然李義山很可能會拒絕。

於是徐驍和王鼎纔會在李義山彌留之際出現。

李義山這時也明瞭怎麼回事,他上前也是一禮。

“多謝王先生,讓我留在這人世間。”

李義山說完,看著滿臉笑意的徐驍,歎了一口氣。

“看來,又要勞苦數年啊。”

徐驍哈哈一笑,拉著李義山。

“元嬰,王先生此次去太安城,和那與國同壽的宦官鬥了一場,因此那趙氏皇朝的氣運又少了幾分,現在你可要幫我算算了,接下來怎麼辦?有探子回報,北莽開始有異動了。”

李義山聽到徐驍的話,眉頭一皺。

剛想長考。

王鼎在一旁說道:“行了,剛活就彆想那麼複雜的事了,徐驍可是在樓下準備了酒席的,你們不吃,我可去吃了。”

徐驍也在旁邊一拍腦袋:“對,對,對,怪我,怪我,元嬰,先吃飯,其他的完了再想,再說。”

說著就不由分說的拉著李義山向樓下走去。

李義山掙脫了幾下,冇有掙脫開。

也隻能任由徐驍拉著下來聽潮亭。

三人一路急步,來到徐驍的住處,隻見餐廳中擺放著一個巨大的圓桌。

園桌上早已擺滿山珍海味,徐鳳年一人坐在下首。

聽到來人,徐鳳年連忙站起,快步走到李義山身前,上下打量著自己的這個師傅。

李義山微微一笑,摸了摸徐鳳年的腦袋。

“辛苦你了。”

徐鳳年連忙搖頭,將李義山攙扶的坐著上首。

等王鼎和徐驍落座。

餐廳裡伺候的下人,魚貫而出。

就隻剩下四人。

徐驍舉起酒杯,說道:“今天這酒宴一是慶祝元嬰重獲新生,二是多謝王先生給了我五十年的壽命。”

說著他就講酒一飲而儘。

李義山拿著酒杯聽到徐驍的話,也是一飲而儘。

然後放下酒杯後,他愣住了。

五十年壽命?大將軍?北莽要打來了?趙氏皇城少了氣運?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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