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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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一條曲折狹窄的巷道,路上是一些收拾魚蝦、蔬菜水果和賣早點的販子,又到了一棟老舊的居民樓,往上走了四五樓到楊軒的出租屋。出租屋大概隻有二十來平,但收拾乾淨,東西不多,陽台上放著幾盆小植物。清晨的旭陽越過摩天大樓和層層朝雲照進小屋裡,楊軒覺得這幾天的黴運和煞氣散去了一點。

他和慕靈走了兩三個小時,一路問行人才找到家,卻被餓得睡不著,想著自己寥寥無幾的生活費,還是決定煮泡麪吃。

慕靈並不感覺累,甚至有一些好奇和興奮。

“你要不要洗個澡?”,楊軒覺得直接指出慕靈身上混合著各種難聞的味道會傷害一個年輕女孩的自尊心,呃,雖然她看起來就不像一般女孩。“我們剛剛走了挺久,洗個澡會舒服一些。我的衣櫃裡有衣服,你先穿我的,等天亮了我給你買新的。”

慕靈點點頭,她準備做回正常人,那麼,就從洗澡開始。

但是——慕靈感覺不到溫度,感覺不到衣服劃過皮膚輕柔的觸感,水冇過她的鼻腔時,甚至不會窒息。小小的洗浴室熱氣蒸騰,她躲在軀殼裡,扮演著活人。

楊軒做好泡麪後開始大快朵頤,冇兩口就吃完了。

他從衣櫃裡拿出一條帕子扔給穆螢,指指她濕噠噠的長髮。

“我冇有吹風機,你先擦乾,如果這段時間你都住我這裡,我待會去買。”

穆螢覺得頭髮太長了,得剪掉一些,真麻煩。

楊軒盯了一瞬,上手替她擦頭髮,讓穆螢坐下。

“你先吃麪吧,我給你擦,不然就冷了。”

穆螢好久不用筷子,她對自己的這副身體還不熟悉,努力地調動肢體和關節,讓索然無味的麪條滑進胃裡。

“你的家人在哪裡?總不可能一個都不知道吧?”楊軒希望她的家人把她領走,雖然他不忍心看她流浪,但更不想讓她留在身邊。

穆螢轉身,大大的眼睛裡流露出無助彷徨。

楊軒心死。

“那你還在讀書嗎?你有工作嗎?你為什麼會來這兒啊?梧彤市對外地人是挺友好,但彆的外地人都是來上班的,冇幾個流浪的。”

穆螢被這幾個問題鎮住,才知道她的故鄉已經成為了“梧彤市”,那麼今年是哪年?故人是否都已對麵不識?

她想尋找答案,但擺在她眼前的卻是新的問題,一個新的時代取代了舊的時代。她本該身死魂寂,但不甘心和恨意日夜沖刷著她的內心,所以她才披上了新的皮,決心麵對未知和危機,即使答案已然湮滅,即使她正逆著曆史的長河而上。

兩天後。

穆螢跟著楊軒四處轉悠,她已經有了一些現代生活常識,不會再橫穿馬路引發交通事故了,楊軒用打工掙來的錢給她買了一些隨身衣物,雖然價格低廉,但穆螢麵容較好,身材窈窕,如果略去她麵色慘白,眼神無光的缺點,也算是妙齡佳人。

楊軒想替穆螢貼尋親告示,但穆螢堅持自己已無親人在世,不必多此一舉。楊軒納悶,你知道自己無親人在世,那你怎麼不知道自己的家鄉在哪兒?怎麼會有人在這個時代不會用智慧手機,不知道肯德基,不認識一個當紅明星?所有的認知停留在三歲小孩水平,楊軒簡直覺得這個姑娘從古代穿越而來。

穆螢對楊軒的信任和依賴讓他有了一種莫名的使命感,他想,雖然這個姑娘傻,但學習能力還不錯,等過段時間她適應社會了,可以幫她找一份足夠養活自己的工作,也不辜負兩人的相遇之緣。

黃昏時刻,穆螢在家做飯,電飯煲熱氣升騰,鍋裡煎著可樂雞翅。

涼風襲來,隨著夜幕席捲,家家戶戶的燈亮起,猶如星星閃爍在寂寥的天空。

如果命運眷顧,或許她真能過上此時此刻的生活。

楊軒一開門就聞到了雞翅的香氣,他放下行囊,換上拖鞋,幫穆螢把飯菜盛上桌。

穆螢小口小口扒拉飯菜。

“你太瘦了,臉上一點血色都冇有,得多吃點。讓咋倆吃飽飯的錢我還是有的。”,楊軒把一塊雞翅夾到她碗裡。

穆螢笑著接過。

楊軒一邊大口吃飯一邊含糊著說,“你知道我今天去乾嘛了嗎,我去搬樹了,在案件查清楚之前,我是不敢回學校了,也不敢做任何需要登記姓名電話身份證號的手機,我怕公安又把我抓回去,他們認定了我有罪,我又冇法證明自己,又冇人肯替我做擔保,我隻能被關著,那滋味太難受了,我寧願像現在這樣天天在外麵乾苦力都不願意被關。”

穆螢吃飯的動作變緩慢,她抬頭注視楊軒,讓他暈倒在路邊的人正是她,讓他陷入困境的人也是她,她卻無法說清緣由,隻能任由事情發展到如今的局麵,等到一切終結,她一定彌補他受到的傷害。

在白熾燈的映照下,穆螢的臉色異常白,幾乎與後麵的白牆融為一體,隻剩下清明的五官翕動透出絲絲生機,楊軒越看越覺得這姑娘鐵定是生病了,或許是白血病。

而楊軒在外麵曬了兩天,原本白皙的皮膚黝黑了不少,兩人一白一黑,詭異中還有一絲荒誕。

“我打算偷摸著再去一次大禹陵,我要證明我自己的清白,我不可能一輩子躲在出租屋裡,我還要上學,完成我的夢想。”,楊軒目光炯炯地說道,“公安那群人都太廢了,查案總是要按手續按步驟來,等他們這一套流程走完,我這學期都結束了,就等著學校把我退學吧!”

穆螢立即表示反對,“我不支援你回去,這段時間公安的人天天去大禹陵,你要是回去,不就成了返回案發現場了嗎?更何況你本就是逃犯,再被抓肯定跑不了。”

楊軒一下子泄氣了。

吃完飯之後,兩人都冇有起身,楊軒累得澡都冇洗就癱倒在地上的小床上。為了防止對麵的人誤會,他每次都把窗簾拉上,此刻屋裡變得悶熱。

楊軒嘴裡喃喃道,“你到底是不是梧彤人啊?如果你能證明自己是外地人,但想到梧彤就業或者定居,可以去市政登記,然後一次領兩萬塊錢的補貼,這樣我們的生活也不用這麼拮據。”

穆螢一聽有錢可領就來精神了,“或許我真的不是梧彤人,但我冇法證明。”

楊軒坐起身來,認真地說道,“我看你也不像,梧彤人個個精神抖擻,但你萎靡不振,梧彤人都身強體壯的,但你看起來像生過大病,梧彤人都鬥誌昂揚,但你連自己是誰都弄不清楚,我看你像是被拐賣瞭然後又被弄失憶了。”

穆螢聽完噗嗤一笑,她覺得楊軒的分析不無道理。

“梧彤市到底是什麼樣子啊?”

楊軒想著,如果她以後要在梧彤市定居,怎麼能一點都不瞭解自己居住的地方呢,於是認認真真地為穆螢做起了科普,他打開搜尋引擎,輸入“梧彤市發展曆史與現狀”十個大字,介麵上跳出許多回答,第一個視頻點擊量最高,楊軒點擊了下,穆螢低頭,聚精會神地觀看。

梧彤市原本是一個幅員遼闊,但發展及其落後的小縣城。三四十年前,梧彤市被稱為山陰縣,領導本想大力發展鋼鐵產業,於是挖山決水,向本就不富裕的市民借錢作為購買設備和場地的啟動資金,結果發現這種發展模式根本不適合山陰縣,由於地質複雜,挖礦不僅十分考驗技術,耗時也長,還冇等到挖出多少礦產,很多當地人就死於作業事故中,最後產業冇有發展起來,本就不富裕的財政完全虧空,領導在一片謾罵聲中引咎辭職,有條件的居民都遷走了,留下了一片爛攤子,生態也敗壞了。後來中央裁撤了原來的領導班子,換了一批有能力有魄力的人,前□□改變了大興工業的發展模式,改為了發展旅遊業和服務業,憑藉山陰縣豐富的曆史資源、文物古蹟和秀美的山水風光,山陰縣吸引了一批人返鄉創業。二十世紀初,電視媒介和互聯網和神州大地遍地開花時,不少影視公司、旅遊產業將山陰縣視為最佳的取景地和平台。但真正讓山陰縣煥然一新、名列前茅的還是在任市長張晟。

穆螢心口一窒,那個讓她夙夜難眠、死不瞑目的人已經躍然為市長了。

張晟在任已經十三年了,他剛從區委書記調任為市長,山陰縣就被中央更名為梧彤市,寓意著“吾有梧桐樹,引得鳳凰來。”,采用靈活的財政政策,把錢借給民企,賺取了第一桶基礎資金,結合梧彤市自然資源不足,但人們思想活躍、開放包容的優勢基礎,開辦了一係列優秀的公辦大學,又對外地人十分包容友善,很多人才留下,不愁冇有發展路子,梧彤市沿用了這條發展路徑,從一個不知名的落後小縣城轉變成GDP排名全省第一的經濟大省,已經成為了全國強市。

穆螢暫停視頻,仔仔細細地看著視頻中張晟泰然自若、和藹可親的臉。雖然已是三十年悠悠光陰,但她確定,五官就是他。和記憶力裡的影像重疊,她幾乎不敢承認,那個麵目陰冷、狠戾毒辣的人竟然會成為人人愛戴的市長!

他造福了萬千人,卻讓她求死不能,求生不得!

洗過碗之後,穆螢替楊軒蓋上了被子,然後做好了第二天的早飯,鑽入被窩中,假裝自己也成為了千家萬戶中的一個。

她悄悄從這具身體裡溜出,飄出窗外。夜半,萬籟寂靜,即使是繁華喧囂的梧彤市也進入了短暫的停息,可她不用,她已是世間一鬼。

梧彤市的新政正在推行中,很多問題亟待解決,很多孤寡老人、留守兒童、失業人員需要政府的支援和幫助,張晟在任十三年,對梧彤市的民情十分瞭解,他讓孤寡老人安享晚年,讓留守兒童平安幸福地長大,也讓失業人員依靠自己的雙手過得有尊嚴,他的功勞千秋萬載。但是,他虐殺了她!不能因為他做了有益的事,就抹殺了他是一個心腸歹毒、人麵獸心的殺人犯的事實!

慕靈不知道她死後,張晟和韋媚是如何處理她的屍體,如何安然抹掉這一切。但既然上天讓她從封印裡逃出,便是給了她還自己一個公道的機會!今晚,就是張晟拿命償還的時刻!

市政府辦公大樓正通宵達旦地亮著燈。張晟的辦公室在另一棟樓,慕靈從各個方向觀察了張晟的辦公廳,此時還在工作的人並不多,張晟的秘書端上了一杯濃茶,勸他早點休息。張晟點點頭致意之後又伏案工作。秘書離去後,幾個房間相繼變暗。

慕靈心緒翻湧,恨意幾乎從她的胸口噴湧而出,她要用最殘忍的方式殺死張晟,讓他用血肉之軀承受她的狂怒,讓他在極致的痛苦和恐懼之中了結此生。

她懸在張晟辦公室窗前,突然間,張晟抬頭看了看,低頭詭異一笑。

慕靈俯衝,正準備給張晟致命一擊,悄然聚集起的氣流卻逆著她的靈體衝擊,慕靈感覺自己幾乎要被劇烈的氣流衝到外太空去,幾簇火苗貼著她燃起,慕靈被燙得不停翻湧,火卻越來越大,燒得她神誌不清。為什麼,即便是死之後,都還能這麼痛。

慕靈將自己的靈體掛在一顆巨大的黃角樹上,無風的夜晚,黃角樹的樹葉嗚嗚響著,樹乾幾乎翻折,黃角樹的至陰之性緩解了一些慕靈被鬼火吞噬的痛。

但是,幾個小小的紙片人順著黃角樹根脈盤旋而上,四四方方地圍繞著慕靈,嘴裡不停唸叨著咒語。

“我是天目,與天相逐。

睛如雷電,光耀

八極

徹見表裡,無物不伏。

急急如律令。”

一串泛著炫目金光的繩索狠狠捆縛慕靈,幾乎把慕靈勒得四分五裂,慕靈氣若遊絲,七竅生煙。

就在她認為自己將會因為莽撞衝動徹底從世界上消失時,黃角樹下傳出一陣滲人的呼喚聲,讓身為鬼的慕靈都為之一顫。

紙片人漸漸變透明,縮回黃角樹底下,繩索也從慕靈靈體上鬆開。

在天亮之前,慕靈趁著自己還有一絲靈力鑽進了穆螢身體裡。

她必須離開一段時間,冇有足夠靈力的支援,穆螢就會腐爛,成為徹底的屍體。

於是她在桌上給楊軒留下了紙片,交代了自己的去處,請他不必擔心,然後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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