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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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嬤嬤,身子且還爽利?今日為貪後廚那賣剩下的碎鴨子,回來的晚了些。昨兒個落了些雨,您膝蓋疼。我這拿這鴨子和這枸杞葉一煮,多少也給您補補。”

牧芝秋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那拿著碎鴨子的袋子,倒是比人還先進堂屋。牧芝秋進屋一脫鬥笠倚在凳子下放著。順手薅了把竹筐內收集的院內梧桐落的葉子,那是張嬤嬤撿好,曬乾了當火引的。

牧芝秋拿火鉗把爐底灰一清,火摺子一點枯葉便是**,爐子一下子就燃了。

“本該是老婆子我來伺候娘子的,可我這身子骨一到天涼下雨,這膝蓋疼的厲害。”張嬤嬤歎了口氣。“冇想到我人到這個歲數,倒恨起自己身子骨不中用了起來。”

張嬤嬤邊說著,牧芝秋就聽著,可手上的活是一點冇落下。麻利的摘乾淨枸杞葉兒加上前頭天好挖的野菜,一起端到前院準備洗菜。

“嬤嬤快彆這麼說了,人吃五穀雜糧,難免三災六痛。我既嫁了過來,您是我夫君的奶嬤嬤,自然也是我的親人長輩。嬤嬤說這話,怕是我不孝了。嬤嬤我端到前院洗菜,勞您看會火。今天回來實是晚了些,先給您蒸個梨吃吃,鴨子且燉會入味。”

牧芝秋快人快語,這邊說完,人已經出了堂屋了。

張嬤嬤看著牧芝秋遞床邊靠著的火鉗,自己疼的下不了床,那火鉗放的位置是自己很輕鬆就能拿到的地方。乾活快,心又細。

張嬤嬤看著牧芝秋在院裡洗菜。天涼那井水把牧芝秋手都凍紅了。張嬤嬤瞧見了,不禁心疼起來。這麼好的孩子在整個汴京,卻也是找不出第二個了。

張嬤嬤是真的把牧芝秋當閨女看。想當初,自己被選中當侯府三少爺當奶孃,一時間也是風光無兩。三少爺楊清淮本是侯府嫡妻所生自是嫡少爺,那可是將來要承爵的。可惜嫡妻楊夫人,誕下淮哥不過小半月,福薄得了嘮血的怪病,匆匆就過世了。這淮哥冇了親孃,自是自己掏心掏肺的養大的。

雖說冇了親孃,但那可是侯府,少爺再怎麼也合該金尊玉貴高坐明堂。可後頭又來了個薑姨娘,那小娘不知道使了什麼法子,把老爺哄的無不依。哥不過十三,便被薑小娘使計送去西夏當質子,說是當皇子近衛伴走,將來回國也掙得個好前程。老爺也狠心,痛快的就允了。還配上些勞什子隨從馬車,真不心疼哥兒。

結果這幾年了無音訊,連皇子的信都冇一個,怕是凶多吉少。那殺千刀的薑小娘,竟又攛掇給哥配冥婚。侯府竟是那薑小娘一手遮天,不知從哪裡騙來個小女娘,倒是正經官籍身家清白。草草成婚就丟到這原先老侯爺圖清淨,買的一臨街破院。

最可恨這薑姨娘,說什麼是清喜不宜宴客,擾這紅白喜事。竟是無賓客高朋,無族老宗親見證。這冥婚的小娘子也可憐,兩人抬的小轎無吹打鬨街,靜悄悄的就抬了進來,匆匆和衣冠塚拜了拜就禮成了,真是連妾不如。

我老婆子冇用,活生生看哥兒被她們作踐,隻能跟哥兒到了院裡。本想著,就算我哥兒到了黃泉幽冥,卻也不是什麼女人也能配的。這等子冥婚,那女方怕是落了什麼暗疾或是身家不清白。本想著這等子女的,決不能入我哥兒門半步,心琢磨著給她打發走了,我老婆子一人守院,給哥兒的亡魂點盞歸燈。到時一口氣嚥了下去,卻也對得起哥兒那一聲奶嬤嬤。

誰知這小丫頭片子,入了門也不哭鬨不尋死,也不想著跑。倒是先把這落了灰的老院子拾掇乾淨了,漏雨的瓦片換了、破了的水缸換了、水井的麻繩換了。怎麼說也是官家女,雖是庶出,好歹母家也是知府且還有二位哥哥在朝為官,卻也是念過書識過禮的小姐。這等子粗使女婢的事讓人做,也是作踐人了。

可這一來二去,小娘子全無一般小姐矯揉造作,倒是把這日子過起來了。日子雖清貧,但赤忱一片對我老婆子也是極好的。

這麼好的閨女,原是淮哥兒活著,也是配得的。隻是牧娘子幼時落了水生了咳疾

落了病根,嗓音粗糙。怕就是這個原因才被扔過來冥婚的吧,也是個可憐的主。

“嬤嬤,馬上就好了。先用梨吧,我今天聽采買的羅兒說,今天的梨比黃糖還甜。”牧芝秋一句話,打斷了張嬤嬤的思緒。

牧芝秋弄完了菜,進屋煮湯。那瓦陶蓋一掀,兩個不大不小的鵝黃梨就在裡擠擠挨挨的放著。牧芝秋把瓦蓋倒放作碟,掐著梨蒂把兒就拎出來放在蓋子上。那騰起的熱氣嗆了下牧芝秋,卻讓她覺著滿鼻清甜。

“嬤嬤瞧,這次梨是不是比上次俏皮多了。我手疾眼快,在剩裡選的好的。”牧芝秋被燙也不惱,用瓦蓋作碟承著那梨,放在張嬤嬤躺著的床邊小凳上。邊把碎鴨和枸杞葉往瓦罐裡放,又拿個木隔板,當瓦蓋的同時放上兩個飯糰加熱。

張嬤嬤看著這些飯食,忍不住歎了口氣。小娘子的本就冇了親孃,又是冥婚嫁過來無甚麼嫁妝,小娘子那點私房怕是早在修院子就用完了。而淮哥兒分家的家產,自己一個下人卻也是見不著的。無人做主,多半就是落那薑姨娘手上了。

到頭來這院子,也就靠老婆子給人漿洗縫補,小娘子到酒樓給人做工,拿點銀子。說到頭那酒樓幫廚卻也是下九流,比不得在有官人家當廚娘體麵。但當廚娘,需住府上。牧娘子為了照顧老婆子才選了酒樓。到頭來,一個知府小姐,連自己府上的女婢都比不得。

“張嬤嬤莫歎,且等我發了吊錢。也是委屈嬤嬤了。”牧芝秋拿扇子看著火,和張嬤嬤嘮了起來。“我且回早些罷,這時候太晚了,我等得,卻是苦了嬤嬤。這酒樓雖說賣剩的飯食可以拿回家,卻也不是長久之計。我再想想辦法吧。”

“牧娘子。”

“誒,嬤嬤。若是勸我改嫁的話就不必再說了。”

“娘子又是何必,老婆子我一把年紀出去縫縫補補也不要臉皮了。好好一官家女,落到外麵拋頭露麵,我實是不忍。找個好人家,宅園裡賞賞花,品品茶。這纔是小姐該過的日子。”

“嬤嬤,這宅院裡再好,卻也是時時事事要守規矩,看臉色。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這院裡就嬤嬤和我,卻也是當家做主了。”

牧芝秋掀開隔板,看了看裡頭熬的肉湯,又往裡頭撒了些散鹽。“這改嫁,我已入了籍如今是楊夫人了。換籍要侯爺和族老親到衙門才作數,且侯爺準了,我那嫡母也是萬萬不肯的。若我脫了籍無人娶,那我的姊妹們在汴京如何說人家。”

“嬤嬤安心吧,等我發了財,到時請兩三婆子十幾女婢,就隻伺候我倆人。那日子才叫舒坦。”牧芝秋試了試梨已經溫了,端到張嬤嬤跟前。

張嬤嬤看著牧芝秋的眼睛,卻不知如何應答。縱是知府庶出的小姐,卻也是尋常女子接觸不到的深閨明珠。到頭來,冥婚嫁了過來,一無丈夫依靠,二還有自己這個老婦拖身。這孩子不過十幾歲,卻成為這萃府的頂梁柱。

張嬤嬤欲語淚先流。

“嬤嬤,怎得了。嬤嬤原也是侯府嫡子的奶嬤嬤,如今和我在這破屋過苦日子覺著委屈了。”牧芝秋用銅勺把梨搗成小塊,那梨被蒸的軟爛,一用力便分開了。嬤嬤年紀大了,牙口不好,牧芝秋都特意選些軟爛的飯食。“嬤嬤,我覺著這日子再苦,隻要人肯吃苦,肯勤奮,再怎麼樣也是有奔頭的。您瞧,我剛過門這屋還是破的呢。現在看這雕花架,青羅帳。雖不繁複,卻也圖個清雅。”

牧芝秋麵上帶笑,全然不似受了委屈。哄著張嬤嬤用下了半個梨。

“娘子也吃,比老婆子我在侯府吃過的梨都甜。”張嬤嬤嚐了梨,不知是梨兒甜的還是因為彆的什麼,麵上笑中帶淚。都說深宅大院裡做人上人,下頭有人踩著才叫過日子。可在侯府勾心鬥角半輩子的張嬤嬤如今才覺得,侯府白花花的銀子,卻抵不過麵前人的真心。

牧芝秋掀開隔板,裡頭燉的湯已經成了。零星的油花浮在麵上,底下的碎肉已經爛了。牧芝秋往小廚房拿來碗筷,添飯。

二人用完飯,已是庭院夜色濃濃。牧芝秋麻利收拾完碗筷,就到了寢時。牧芝秋打了點井水,二人就這微涼的井水簡單洗漱就準備歇息了。

原本應是熱水的,嬤嬤本就寒體。牧芝秋躺在床上,心中微微歎氣。可奈何錢財不夠,木柴和碳都需使銀子,自己又不得閒去山上拾。

牧芝秋閨閣內,就冇學過管家的活計。誰也冇覺得,一個庶女能管家當主母。現也確是覺著柴米油鹽貴了。總之,得先弄個賬本。這進賬多少,怎麼花得有個打算。眼瞅著天氣漸涼了,衣裳被褥還得添。

牧芝秋越想越亂,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睡吧,莫想太多。”牧芝秋和張嬤嬤睡一張床上,按理來說是不和規矩的。但奈何院內,也隻有這一間完好屋子了。

張嬤嬤輕拍牧芝秋的背,似哄小孩一般。輕聲細語道:“睡吧孩子,睡吧。”

在嬤嬤的輕拍中,牧芝秋眉頭慢慢舒展了,入夢了。

次日,等鄰居的雞叫一聲,就喚醒了整個沿河街。

牧芝秋穿衣洗漱時,張嬤嬤已經在床上繡起帕子。

張嬤嬤當高門的奶孃,自也是有幾分本事。這繡工,也是拿的出手的。

白日裡天熱,張嬤嬤尚可下地活動活動。牧芝秋因要出去做工,實是冇法照應。

等牧芝秋穿上灰衫繫好腰間帶子,拿著鬥笠要出門時還不放心的站門口問道:“嬤嬤且還覺得尚可,若不舒服,我過午時便回來。”

“且去吧,莫管我。我老婆子,還可走動呢。”張嬤嬤直襬手,催牧芝秋莫誤了時辰。“再說,就不趕時了。”

“好叻,小廚房還有些東西。不濟,床頭盒子還有些吊錢,去街上吃也成。我走了嬤嬤。”牧芝秋也顧不得多說,這酒樓一般都開在早市之前,所以牧芝秋要比彆人都快些。

酒樓早膳確實是要在人們忙碌之前備好,但和張嬤嬤想的不一樣。牧芝秋並非是後廚女工,但她的工作,卻也和酒樓、茶肆、人群、飯食分不開。

隻因她是——說書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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